雷峰塔及地宫发掘十周年记
作者:郑嘉励
引言
2001年3月11日,雷峰塔地宫考古发掘,是当年轰动全国的文化盛事。西湖南岸夕照山上的雷峰塔,原本是吴越国末代国王钱俶建造的佛塔。因了“雷峰夕照”美景与白蛇传说,享有盛名。
如今,雷峰塔考古发掘已成历史,新雷峰塔早已在旧址上拔地而起。而我,一个考古工作者,依然继续着田野考古工作,脚步遍及浙江的山山水水。十年来,参加过的考古发掘项目不计其数。然而,像雷峰塔如此印象深刻的工作,绝少经历。
遗址篇
雷峰塔矗立在西湖南滨,与北岸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南北对峙、遥相呼应。这道西湖中轴线,是西湖美景的经典标志。1924年雷峰塔倾圮后,犹如西子姑娘断其一臂。历来有识之士,多方呼吁重建雷峰塔,恢复“雷峰夕照”景观。
2000年3月,重建雷峰塔计划提上议程。
为配合重建,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承担了雷峰塔遗址考古发掘的任务,由黎毓馨先生担任发掘领队。
考古工作可分两大阶段:第一阶段为遗址的发掘,清理8000多立方米的废墟,揭露雷峰塔塔身、塔基的形制、结构,延续近五个月,具体时间为2000年4月至9月;第二阶段为地宫、铁函开启以及部分外围遗迹的清理工作,延续近八个月,具体时间为2000年12月至次年7月。
在遗址发掘的漫长时间里,每天早上6点多,考古队员就在前往发掘现场的路上了。考古队员的工作,一如身旁寂寞的废墟,同人们经验中的多数考古工作一样,紧张艰辛却又不为人熟知。
雷峰塔遗址像一个馒头状的小山包,是塔倒塌后的废墟堆积而成。遗址发掘阶段,清理了8000多立方米的残砖、废土,探明了保存较为完好的雷峰塔塔基、地宫、副阶及残存的部分塔身。
高大的塔基,平面呈等边八角形,四周砌有盘石基座,由原来西高东低的自然山体经过平整、改造而成。东侧塔基基座为双重的石砌须弥座,雕刻象征佛教“九山八海”的须弥山、海涛;西侧因地势较高,基座只采用单层的须弥座。
副阶,是佛塔的外回廊。在底层附建外廊,既可使塔更为壮观,又可增强塔的稳定性,副阶同时也是佛教徒绕塔礼佛和观看《华严经》诸石经的场所。
当剥去覆盖的废墟后,还存留着3—5米高的塔身渐渐显露,终于看到了雷峰塔的原貌。塔身作八边形的双套筒式回廊结构,对径达25米,是今存五代佛塔中体量最大的。由外及里依次为外套筒、内回廊、内套筒、塔心室,地宫位于塔心室正下方。雷峰塔的结构形制与苏州虎丘塔、杭州六和塔相仿,但规模更加宏大。
雷峰塔塔身全由砖砌,砖缝间只以黄泥连接,不用石灰,造塔工匠高超的技术水平,可以想见。据保守估计,建塔用砖不下百万。众多的塔砖主要有两类,一为建筑用的长方形砖,一为藏经砖。藏经砖的规格与长方形砖略同,只是一端设有贮藏经卷的圆孔,孔深10厘米、直径2.5厘米。当年雷峰塔坍塌,藏经砖中出土了大量的雕版印刷佛经。
废墟中出土了对探索雷峰塔历史有重大学术价值的《华严经》跋文及《庆元修创记》残碑,另有大量石刻佛经、铭文砖、建筑构件和众多佛教文物,其中纯银阿育王塔、小型金铜造像、石质菩萨头像等,均为五代时期江南地区不可多得的精品。
上述文字看似稀松平常,实际上每一点认识得来都不易。遗址发掘前,由于文献缺乏,遗址湮没,世人对雷峰塔的认识极其模糊,今天,我们关于雷峰塔的知识能够远远超越古人,主要就是拜遗址发掘所赐。
只是,遗址发掘并不总是高潮迭起。为公众熟知的,依然是地宫的发掘。
地宫篇
地宫是雷峰塔遗址的重要组成部分,地宫发掘是那次考古的中心工作。
地宫发掘的日子,定在2001年3月11日。消息传开,海内外翘首期盼。浙江电视台对地宫发掘作现场全程直播,中央电视台、香港凤凰电视台,以及来自北京、上海、辽宁、河南、山东、江苏等地的30多家媒体,对考古发掘的每一步骤都在第一时间追踪报道。
地宫位于塔基中心的塔心室下方,保存完好。正方形砖砌竖穴式地宫,长、宽约1.4米,深1米,地宫内壁抹有石灰,地宫口以一块方形石板密封,石板上又压以巨大的顶石,无盗扰迹象。
发掘从3月11日上午9时开始,一直延续到次日凌晨3时,从镇塔石起吊,直至取出地宫底部最后一枚“开元通宝”铜钱,用了18个小时。
这18个小时,对雷峰塔而言只是一瞬,对每个考古队员而言却是难忘的记忆,至今历历在目。
此前,我从不相信考古会成为万人瞩目的显学。当年上大学,母亲摇头叹气,很为冷门的学科和我的前程担心,多年来,一直如此。我无法说服母亲,因为考古确实少人喝彩。奔波于田野,其间虽有艰辛与快乐,然而这边缘的感受,又有几人愿意分享?然而这一次,雷峰塔地宫的发掘不同,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,在摄像机的包围中,却是第一回,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如此盛况。我有点紧张。
3月10日,发掘前一天。考古队在现场讨论明天可能会遇到的情况,达成共识:处变不惊,一切按照考古发掘规程办事。
从工地回来,已然夜深。队员们约好沐浴净身。黎毓馨说要上炷香,我们都不迷信,只为明天祈祷。地宫发掘,起吊顶石的时候,辘轳出了意外,竟然化险为夷,大家都说是几炷香的功德,果然“佛光高照”。我从来不是善于总结的人,现在想来,这起意外,可归纳两点:一、化险为夷,全赖前些天的充分准备,以及时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的曹锦炎先生的现场指挥;二、外界盛传考古发掘为配合电视直播,经过“彩排”,巨石砸在钢管上的一声闷响,击碎了谣传。当然,这是后话。
3月11日早6时30分。我们登上了开往工地的汽车。路上,有说有笑,但到底有些不同,犹如肥皂剧中英雄美人貌似平静的道别。
7时左右,抵达现场。只见记者朋友们比我们更早,人数也更多。他们迅速冲破防线,占据有利地形拍照采访,任凭如何劝阻,也不肯离去。我终究心软,对付记者,不是合格的门卫。当时我曾想,记者与考古工作者从事着不同的职业,可是敬业精神是相通的。可见在发掘前夕,我仍有胡思乱想的闲心。
9时整。我们把手机关了,发掘正式开始。起初,气氛有点紧张,大伙按照部署,各就各位。我来不及想些别的,也不感觉摄像机的存在。我的心绪是在地宫盖板揭开、文物露头之后复苏的。这不是文章的偷懒做法,我保证。
11时前后,地宫的石盖板在钢管撬动下,掀开了。舍利函、铜佛像露出朦胧一角,所有人惊叹不已。只见舍利铁函置于地宫正中,铁函下叠压有大量各种铜钱,并夹杂玉钱、玉龟、料珠、玛瑙饰件、铜镜、银臂钏等物,以象征供养舍利的“七宝”。铁函之外的地宫空隙处,堆满了鎏金铜佛像、银腰带、玉观音像、玉童子像、贴金木座、漆镯、铜镜、铜钱、丝织品、经卷等文物。地宫内壁贴有小佛像、毗沙门天王像及圆形镂孔银饰件。
12时整,电视直播结束。后来的进程,是电视台录播的。电视人为他们的成功而欢呼,掌声响彻工棚。我得说,直播不影响工作,但是欢呼声干扰了我。我忌妒他们竟能毫无理由的,比我们更加快乐。
12时30分,大家吃过盒饭,稍事休息。兴奋让人不感觉疲倦,接下来,还有更繁重的工作,文物必须在当天清理完毕,更要确保资料完整。
由于地宫空间狭小,文物层层叠叠,清理难度很大。大伙初定拆除地宫西南壁,等待著名考古学家徐苹芳先生等人的意见。
15时左右,徐先生赶赴现场,认为该方案切实可行。
说干就干,黎毓馨与其他考古队员沈岳明、孙国平、彭必平开始拆除砖壁,曹锦炎所长叮嘱大家若是累了,就换一批队员。孰料从15时开始直到次日凌晨,他们把“轮休”建议抛在脑后。每一次的催促,都被他们以“熟悉情况,心里有数”为由拒绝了。由于他们的坚持,我一直从事着相对轻松的工作,文物出土时做文字记录,无文物出土时看守文物。
记录文物时,我感动于他们的忘我工作。看守文物时,我是个赌气的孩子,捂着文物,深恐宝贝在别人炽热的眼光中熔化。
我就这么碌碌无为地过了无数个小时。
次日零点前后。地宫中最大的文物——铁函出土了。一身好气力,总算派上了用场。为防止铁函底部脱落,我们先用木板托底,然后周身绑上绳索。一帮人自底下往上托,另一帮人抓住绳索往上提,小心翼翼搬出地宫,再由七八人前呼后拥,抬上久候在外的汽车。
铁函出土了。电视台的朋友大松了口气,走人。我们小松了口气,继续清理残留的小件文物。
凌晨2时。我们将文物送抵浙江省博物馆山洞库房,随即返回工地,汽车在西湖边,飞也似的跑。凌晨的西湖万籁俱寂,这是我们此生仅此一回在西子湖畔“违章驾驶”。
凌晨3时,考古队全体人员在遗址现场合影留念,发掘至此结束。
夕照山下,我们打点行装。所长宣布发掘人员明天休息,反正可以恶补,我竟然产生了彻夜狂欢的念头。在路上,我才意识到刚才的冲动,我有点困了,迷迷糊糊,不知身在何处。我猜想,一定是发掘后半程碌碌无为的缘故,因为始终坚持坑底作业的同事,毫无倦意,呼吁找家餐厅等待黎明。
凌晨5时,我们走进一家位于湖墅路的永和豆浆店,一进门,就夸他们二十四小时为民服务的精神,说人家肯德基、麦当劳也办不到,归根结底,还是大饼油条的中国传统靠硬。服务生被夸得高兴,说你们不就是电视中的人嘛,电视直播真好看,老祖先真厉害,归纳起来,也是中国文化有魅力。我们也被他们夸得高兴。
凌晨6时。回家,倒头便睡。
一觉醒来,天已大亮。电视、报纸上全是地宫发掘的消息。我给母亲打了电话,说,孩儿从事着有意义的工作,至少今天是这样的。
铁函篇
地宫发掘后,雷峰塔有如神通广大的孙悟空,摇身一变成了当红明星,事无巨细皆有“新闻”。而舍利铁函的开启,成了雷峰塔最大的悬念,就像镇压于五行山下的孙悟空,人们盼着解放。
开启铁函的地点,在浙江省博物馆山洞库房,时间是2001年3月14日19时整。开启过程谢绝记者采访,各路记者在省博门口彻夜守候。
当日15时,手机响了,是曹锦炎所长的声音,叮嘱我好好休息,至于工作,临时通知。
我奉命在沙发上靠了一会,后来一串电话铃声将我唤醒,催促马上出发。我看手表,18时30分。
我们的车子从正门进入省博,径直奔向山洞库房,文保专家和保卫干部已在门口,大家热情寒暄。不远处,有很多记者守候。
19时,开启铁函的工作在狭小、闷气的空间里开始。
我很不情愿以流水账的形式记录开函的过程。可是十年过去了,舍此别无他法。只好硬着头皮,记下能记住的一些:
我们先将库房内可有可无之物移至室外,解开铁函上的绳索,去掉铁疙瘩身上的水锈,时任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的赵丰先生,清理粘在底部的丝织品。待一切就绪,准备开函。
19事42分,在曹锦炎所长的协调指挥下,黎毓馨、沈岳明、孙国平和我憋住一口气,将罩在铁函底板上的盖子垂直往上提,平移至一旁。过程很顺利,根本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困难。
千呼万唤的铁函打开了,只见金涂塔夺目而入。
地宫早年肯定进水了,因为舍利塔底部水锈斑斑,而上半身光彩熠熠,完好如新,漂亮啊……
盯着宝塔发呆总不是办法,我们开始端详、清理铁函内的每个细部。文物站在面前,纹丝不动,只有生活在函底的无名小虫,怕是受了惊吓,慌不择路。
舍利塔下压着一个银盒,大概为了节省空间或是让金涂塔站得稳当,盒盖反扣在盒子上。起初,我们还以为是造型奇特的香炉与盘子套叠一起,直到将盖子反转过来,才恍然大悟。盒内也有一汪浑水,地宫早年进水,顿成铁案。
盒子四周环绕一皮质的腰带。有机质文物最难清理,赵丰花了很长时间,才算取了出来;另一边文物保护专家,正用清水小心擦拭新鲜出炉的两件银器。在他们灵巧的双手中,宝塔、盒子面貌焕然一新,只是那盆可怜的清水成了混沌世界。
中途,我曾跑到室外将脏水倒掉,只见远处仍有记者守候。对不起,当时我忘了看时间。
有以上几件国宝,按理说也该满足。不料腰带清理后,还叠压着一面铜镜,镜纽上还缠着丝带。丝绸文物专家赵丰反复申明不能伤害了娇贵的她,怜爱的眼神像是慈母凝视怀中的婴儿。
至此,铁函内置放的内藏金棺供养佛螺髻发的纯银阿育王塔,鎏金银盒、镂孔鎏金银垫、鎏金银腰带、铜镜、铜钱、玻璃瓶、丝织品等供养品,悉数重现人间。最后,我们为所有文物摄影、录像,铁函开启圆满完成。
时间,深夜23时整。
2001年4月28日,地宫出土文物在浙江省博物馆全面展览,杭州市民及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争往参观,盛况空前。
后记
十年前,我未到而立之年,并非地宫发掘的骨干人员。今天,以亲历者身份冒充闲说天宝旧事的白头宫女,是不妥当的。
在这起文化盛事中,曹锦炎所长、黎毓馨领队付出最多、贡献最大,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考古队员,有幸共襄盛举,深感与有荣焉。
如今,曹所长去了浙江大学,黎兄去了浙江省博物馆,有些战友也已离开考古第一线。我不曾征询过众师友们的意见,“有幸共襄盛举,深感与有荣焉”,是我自作主张的表态。我自信,这样的表态,不会偏离众师友内心的表达。
来源:2011年03月03日 杭州网/佛教在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