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沈长轩

记得前几年，我在绍兴日报副刊上登过一篇《若耶溪上的明珠——显圣禅寺》的文章，介绍了该寺的历史风貌及一些掌故。但该寺的佛事活动、建筑环境、和尚面貌，时常涌现在我的心头。总想一吐为快，作为史事沧桑的一个侧面，向读者作个介绍。

显圣寺坐落在会稽山南麓，是禹陵——炉峰——显圣寺一点两翼的终点。东晋末年建成后，原名云门寺。后因有佛光、佛手的显圣，故改名为显圣寺。若耶溪边路廊中有宋代赵孟頫“四百八寺此为古，三十六谿度其平”的抱联，很可以说明寺院所处的环境和面貌，它概括了禅寺的历史年代、地理环境和特色。后此联由绍兴著名书法家徐生翁重书而刊刻在路亭上。很有历史价值。

去显圣寺，通过路廊，一条洁白的石板路，左傍若耶溪支流，右临铺翠的寺田，不过五百步，从成荫的林木中，豁然开朗，出现了黄墙碧瓦壮严肃穆的寺院来。寺院建筑，气势恢宏，史称浙东四大名刹（即灵隐、普陀、阿育王、显圣四寺）之一。民国初期，为鼎盛时期。据说有“千田、千山、千僧”之誉。１９３８年稽山中学避敌机轰炸之扰，搬来此寺作为临时校舍，我有机会接触寺院的环境和僧侣的生活，回想起来，很有胜迹难忘之感。

显圣寺建筑南、西、北面均在会稽山环抱之中，东面临若耶溪。而支流婉蜒过寺门直通四面山麓。分中、东、西三条轴线组成，中轴是寺院中心点。山门前有三人合抱粗的古樟树两棵。寺门上的寺名匾额，据称是康熙所书，但不见有“御笔”等字样，仅在中间留有一枚大印。相传康熙谒禹陵时，应守陵官员之求，写了“显圣禅寺”四个大字。因旅途匆匆，忘了落款。经山门，过二丈余高大的四大金刚和普陀殿后，即可看到广庭上，重砌的白石石阶上，矗立了雄伟的大殿。登上大雄宝殿，即可见寺外风光叠翠，松柏啸风。此殿足可与灵隐寺媲美。殿名由史学家、书法家蠲叟（马一浮）题写。殿内布缦五彩缤纷，一派金碧辉煌的气概。过大殿，后为“尊经阁”，“藏经楼”“佛牙塔”，“观音堂”四进。西轴线为佛事场所，有五圣殿，三清堂。最后为寺院最高管理中心即方丈室了。方丈室由巨大的玻璃屋建成，四周有碧藤缘攀，直至屋顶。屋内明窗净几，装饰古朴，是方丈会客和接待官吏、文人墨客的场所。屋后又是一大间砖木结构“坐起室”。四壁都是名画名书。我从小对书画就有兴趣，很留意书画的作者和书画意境，所以至今还留有深刻印象。我记得作品都是名家如徐渭、邓石如，吴昌硕、赵孟頫等作的。其中有笔力雄放，逸气拱宵的徐渭写的“钟灵毓秀”四字匾额（可能他同时写了二块，一块悬挂在禹陵南镇殿上）。室外有马一浮的“出云”、“入岫”，横额，双边挂有“乾坤有序民为贵，宇宙无涯道是宗”的抱对，竟出于军阀孙传芳的手笔。这对联很有哲理，富有民情。这位大屠夫大概是为“放下屠刀，立地成佛”的精神感召而书写。我想他原是一名秀才，大概不会由军师、幕僚们代笔罢。

东轴线即是僧侣的生活起居场所，有禅堂（佛事后的休息室）、僧舍，食堂，厨房，仓库和执事僧侣的办公室。按朝钟暮鼓，开始一天的作息。

和尚的生活待遇，也有严格等级。如方丈、客师、智僧、来宾等都在玻璃屋内就餐，有四菜一汤。大和尚领取了饭料后，自备小菜到自己的小院落就膳。一般僧侣鱼贯地领取饭料和素菜后，就在食堂就餐。

我在显圣寺读书时，寺内和尚仅剩二百余人了。他们出身复杂，除了矢心朝佛的和尚外，有的是失意军官，求隐巨富，云游来的客僧和看破红尘的知识分子。更多的是贫苦孩童，为生活所逼而被剃发为僧的，住持方丈是一位北伐军中的旅长，因为爱妾与他顶撞而被他拔枪击毙，事后他悔恨不己，毅然出家。因为身份较高，交际较广，来绍兴即做了香炉峰和显圣寺的住持。

僧侣中，有文人、武术师，有不求闻达的隐士，还有酒徒等等。记得有一个个子矮小的“呆”和尚，他武术高超，一摆马步，我们十数个同学，近不得身，即使近身了，十数人也休想推倒他。因为是湖北人，孤独寡欢，所以叫他“呆和尚”；其实他与同学们相处很好。课余，我们时常找他练武。还有一个“狗和尚”，喜吃狗肉，午后溜到村外偷只狗来，在山上烹煮而大吃一顿。此人据说是为逃壮丁而落发的，但绍兴沦陷后，却投敌做了“和平军”去了。

最可引快的事情是：每年总有一些大户人家到寺院来办追悼先人的道场佛事。二百多僧人身穿红白袈裟、手持乐鼓、围绕佛场诵经唱曲。老和尚一般闭目而行；小和尚则是口中念经，有口无心。佛事中有一幕“走天桥”的活动，用纸衣纸冠做成的人禽走兽，施主们把它们一一丢入火烧着的天桥上，引得熊熊大火、直上青天。晚上焰火送魂，火焰中出现了无常、鬼魔和各种走兽图象，蔚为奇观。我们连夜自修也无心上，大多溜到广庭上去观看焰火了。据说做一次道场，就得化银元八千到一万元，寺院抓了收入，大小和尚也尝到了甜头。看破红尘的人也喜欢金钱啊！

还有一件事是：民国时期，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在显圣寺召开了一次军政会议。全省军、师长、专员、县长都参加了。当时冠盖云集，盛况空前。闲人不得出入，但我们这些丘九，总是挤到窗口张望，卫兵们也无可奈何。听和尚说，会议时，抽调全县饭店的大厨师做菜，单是肉猪杀了百余只，可见会议之重大。

而今，显圣寺大殿的中轴线，全毁于日寇之手。东、西厢的庙宇，土改时分给了贫农住居。两棵大樟树在大办钢铁时作为燃料烧了七天七夜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时，寺院又做了养猪场。屋宇虽在，但都是面目全非了。啊！沧海桑田，是人为的剧作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