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傅天则

“廿五、廿六，芋艿煮肉。”这是身在美国洛杉矶、心在故乡的张则行叔岳来信说的。特别提到斗门老闸头张神殿看“目莲”戏的一些情节，活灵活现，如在眼前。

则行叔之父家樾（荫垂），与长我20岁之长兄天弼（予良）义结金兰。故我与则行叔在穿开裆裤时就熟悉，于今已阔别半个多世纪了。继室应杰为他堂侄女，故成了亲上加亲，更为莫逆！所以每有归期，总先电告。自恢复通讯10多年来，虽每次邮资可买斤把猪肉，但都不计较。由于亲朋故知，相继凋零，我俩也年属耄耋，尚能存活，已属凤毛麟角，难能可贵！为此鱼雁频繁，经常挖挖陈年老事，彼此也算了平生之愿。

七月廿五、廿六，系斗门传统会市。上午迎神赛会，下午演目莲戏。挨家逐户趁此机会都做“七月半”节，藉以招待亲友。所以芋艿煮肉成了不可省的一道应节时鲜小菜。

“迎会”，俗称张神菩萨出迎，铳开头阵，摇旗对锣鸣锣喝道。接着是抬阁、高跷、旱船。男扮女装，满脸胭脂水粉，令人鸡皮粼粼！头戴凤冠，身披霞帔，或上包帽，后梳牛角髻，穿着新娘子的红裤红棉袄，手拎缀铃的红手帕，大棚清音，沿途间歇吹打，活无常、活无常嫂嫂、后面跟着“拖油瓶”儿子阿林，生病男女，扮作“犯人”起解，为想赎罪延寿，宁愿上大架，铁索手铐，后背插块“斩牌”。唐僧取经、武大郎与潘金莲、刘姥姥游大观园等扮戏，会货齐全，不胜枚举，各路会货均在土地堂前会齐集中，再排队出发。沿途经外驾桥、大江沿、仓溇底、火神庙沿、马埠头、月湾街、汇头俞、百丈溇、高阶沿、鹅市桥、财神堂、巷牌下、宝积寺、万安桥、赵家桥，最后至花浦桥，各自散去。

东街、南街、西街分别专人负责，免费供应茶水，洗面毛巾、人丹、清凉油、藿香正气水等药。活无常沿途作乐寻开心，小姑娘羞答答地掩面张望，途中店摊水果，可以随心所欲拿来白吃。男女老幼到处站满，水泄不通。有的观众高兴，愿出“赏钱”，要“调无常”。纠察随即维持秩序，腾出空地，由无常的芭蕉扇作指挥，自已一脚着地，一脚悬空，前转后转。无常嫂手持砻筛，上下挥舞翻腾。阿林跟着打虎跳、翻筋斗、竖蜻蜓。鼓手“咚咚尺、咚咚尺”地擂鼓敲钹助兴，敲得急，跳得密，有的不够过瘾，张破喉咙大叫：“再来一下、再来一下！”

演戏有一定的台基，除百丈溇、汇头俞、鹅市地方狭窄，搭“湖台”（即河面上搭台）外，其余都是“岸台”。各演绍剧、高腔、闲散班等戏剧不等。财神堂与张神殿是鸡笼顶万年台，隔日轮流演目莲戏。

斗门的目莲班，虽都是四近的农民、裁缝、和尚、道士、打篾箔、箍桶、泥水匠、嬉客人（注1）等自发组成，但角色齐全，阵容雄厚，因有破落书香子弟参加，有一定文化基础，与众不同。黄木桥122号的胡渭铨是专业的目莲戏演员，可谓是“熟读兵书”。不但绍兴，而且东至余姚，西迄萧山，远近闻名，可与绍剧名演员汪筱奎（原名玉兔）媲美。扮演任何角色，皆能曲尽其妙、惟妙惟肖、出神入化！如演“李嬷嬷头打开”：头颤抖颤抖地像“拔郎鼓”似地，台板如有“弹性”，一出台即引逗得观众笑痛肚皮，情不自禁地前翻后仰！

下午只演绍剧，“卖糖阿高”借了两块袁大头银圆，恳求邻居朱友发（注2）开后门，客串《寿堂》（注3）。唱“我叫包兴送寿礼，因何还未回衙门？”婉转跌宕，高低起伏，着实不亚于“独一无二”黑面名角林芳锦演包拯的唱腔！因而博得台下观众满堂喝彩！友发认为大有培养前途，主动给他疏通关节，去上海老闸戏院试演《后硃砂》赵表，一炮打响。第二天戏院门口就出“海报”，挂出“陈鹤皋”头牌。记者纷纷前往采访，旋即轰动沪上。姨太太竞相捧场，争送私彩，红得发紫。

晚上目莲正式开演，台左台右挂满纸帽纸衣。剧情是：傅员外与妻刘氏，对公益善举无不“乐善好施”。感动上苍，傅员外乘鹤仙游，刘氏误解，以为如此向善，反被白老鹰叼去，从此开荤，打僧骂道，甚至用狗肉镘头斋僧，以致打入地狱受尽酷刑。其子傅相，俗称“傅萝卜”，奋不顾身前往营救，同登仙界。应了“善有善报，恶有恶报”的因果报应！

演到“起殇”这出，后台挂一面“照妖镜”，王灵官高坐台中桌上之椅，备有黄纸，有人纷纷出价，随即将黄纸在面上一印油彩，据说备在身边，可防妖魔鬼怪。目莲号头（术语叫“虾须”）“达都、达都、达都”吹响，鬼王手擎“速拿”勾魂牌，其余小鬼跟在后面，一齐跳下台来，飞奔邻近孤坟，用鎲义乱戳一阵，即回台上，依次放星宿“施食”、“张蛮打爹”、“小尼姑下山”、“王阿仙嫖院”、“游地府”、“哑子背疯婆”、“调吊”、“骂狗”、“调无常”，直至“化大牌”，“刘氏变狗”。“调吊”这出戏如同杂技，难度很大！要不惜牺牲的代价，在台中悬挂的一匹白布上，耍出72个套路。要像猴子一般敏捷、活络，如一失手，不死则残！

《调无常》这出戏演员从台房口唱出：“阎王注定三更死，不能留待到五更！”手拿蕉扇，边摇扇边踱步，在当台独白道：“头戴高帽三尺，身穿白布一匹，脚踏草鞋两只，边摇扇边踱步，阎王交给拘票，要我去吊堂房阿侄，我熟门熟路走到门口，听到嫂嫂啼啼哭哭，哭哭啼啼，好不伤心悲凄！（作扭扭鼻头，揩眼泪状）念她孤丁独子，因此放侄还阳三刻，哪知犯了“天规”。虽蒙宽大处理，但仍遭受阎王五十大板，害得我皮开肉绽，鲜血淋漓！怪只怪要做好人，自讨苦吃。啊唷！痛得自已晓得！从此六亲不认，铁面无私----”接着唱道：“不管你皇亲国戚！哪怕你铜墙铁壁，照样直进直出，（扇指台下）要抲台下那个癞子！”

全剧除《张蛮打爹》、《王阿仙嫖院》、《小尼姑下山》三出有碍伦理习俗，其余内容大都劝人向善。（06.10.16）

注1：嬉客人，即无业者，上海谓之“白相人”。这里暗喻靠打抽丰、敲诈勒索吃饭的人。

注2：朱友发，人称“戏文成头”，啥地方要做戏，戏班由朱友法去订。

注3：《寿堂》，绍剧戏名。说的是宋代包拯初入仕途，为山东历城县令时，与山东节度使曹友彬作斗争事。曹以做寿为名，搜刮民脂民膏。包拯派人送去红烛一对、大钱二百，因礼轻被丢了出来。包拯闻讯，就带了马椅，坐在曹府头门，一一回绝前来送礼之人，使得曹府之人无言以对。后来在筵席上，包拯侃侃而谈，据理反驳。他谈笑风生，诙谐幽默，使得大家张口结舌，啼笑皆非；他又晓之以理，导之以义，理正辞严，使得曹有彬和他的义子冷如春敢怒而不敢言。这个戏，群众极为欢迎，在斗门一度家喻户晓，一些观众甚至能够跟着演员轻唱。

注4：“刘氏变狗”是目莲戏最后一折戏。旧时有“刘氏变狗，铜钿到手”一说，意即演到“刘氏变狗”，大戏已将结束，演员们的演出费就要到手了。